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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按:
这篇文章的作者黄艳是我的中学同学(其事迹在拙文《记一次欢乐祥和的大会》有述)。
 
自我们班级同学群建群以来,
黄同学就是公认的气氛担当
和金牌聚会主持人。
 
有她在,
绝对不会出现尬聊事故。
 
这次因为我在朋友圈的一番感慨,
她接过话头
一夜之间码出了5000多字的长文,
让老万除了叹服还是叹服。
 
 
跟随黄艳的笔触,
我们可以感受到
中国三十年巨变之前小人物的日常,
那个物质贫乏年代
凡人们苦中作乐的精神追求,
那些琐碎的邻里长短,
懵懵懂懂却弥足珍贵的少年友谊。
 
如果你经历过那个时代,
你会亲切地找到自己。
 
如果你是九零后千禧后,
你会看到你的父辈们
是如何在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的时代
经营自己的人生和社交网络,
也许会对他们多一分理解。
 
我相信,
不管科技和政治如何改变生活,
总有一些体验和情感是不变的,
在忙碌喧嚣的生存当中,
值得我们静心体会。
 
黄艳这篇文章,
既属于我们这一代人,
又不属于我们。
 
很荣幸《老万故事会》获得授权
首发黄艳这篇一气呵成的文章。
敬请阅读。
 
以下正文。
 
 
万同学说要给童年的院子做个三维模型,说那时候没有相机没有手机也没有绘画才能,最主要是以为院子一直会在那里,所以啥都没留就没了,只保存在自己的记忆里。他的话突然唤起了一些早已模糊的影像。据说现在老年痴呆来得早,故像抢救遗址一般赶紧记录下浮起的片段,以免过不了多久头脑被橡皮擦过,不留痕迹。
 
 
我住的是市委机关在上南街的院子,家有两间屋子。写到此处我有点困惑,想想我家四口人,算来算去不知道两间屋子怎么住的,以为记错了,就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妈说实际是一间,后来自己用个门板在中间隔了一下,再用报纸糊上,成了两间。
 
喔,想起来了,外屋有一张吃饭、读书、玩耍兼具的桌子,还有把可以摇晃的藤椅,挤了个小床是我哥睡觉的。里屋大一些,有一张大床,我和我妈睡;一张小床,我爸睡;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一个抽屉会上锁,估计是放钱和各种票证;另外两个不上锁,其中一个是放药的,那时候的板蓝根冲剂、玄麦甘桔冲剂、桑菊冲剂、大山楂丸,估计是天然萃取、用料十足,故味道纯正,可做饮料和糖果。
 
还有个衣柜,最吸引我和我哥的肯定是柜子上那个装糖的铁罐子,在我们觉得罐子里的糖还不便于计数时,我就会在门口看守着,我哥就踩着凳子去抓两颗糖,那种感觉绝对是兄妹同心其利断金。吃饱喝足的今天回想起来,柜子上还有个深棕色的花瓶,一年四季我妈总会在里面插几枝花,尤其是冬季的腊梅,花蕊淡黄,香气清远,至今我在腊梅林前总想落泪。
 
对我哥而言,一间屋子隔成两间估计是他童年的伤痛。因为在那之前是他和妈妈在大床睡,自我出生后那位置就让给了我,他小小年纪只能在新隔空间里独自睡觉,为此趁爸妈不在,他就会掐我两下。
 
睡觉的地方解决了,做饭的地方是在屋外邻路坎搭了个小屋。那时烧蜂窝煤,记得爸爸到该做饭时间就会从机关里溜回来一会儿,打开封好的蜂窝煤,蒸上米饭。春节前后,偶尔的米饭里还会同时蒸上两节香肠或猪栗子(老万注:这是四川方言,就是猪舌。),油浸到的米饭香喷喷的。到哥或我过生日时,会给过生日的人煮两个鸡蛋,不过生日的一个鸡蛋。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蒸鸡蛋羹,揭开盖子,嫩嫩的蛋羹微微荡漾着,飘着一点油星,入口即化,而临到碗底的蛋白又有点微弹的嚼劲。
 
写到家里布局时,我是一直有点错觉的,按上面的布局,家里很小。可我记忆的感觉中,家是很大的,因为在吃饭的那张桌子上画过画、刻过花、剪过纸、做过飞机模型、扎过风筝;刚炒好的花生、豌豆也铺在那张桌子;灌香肠时的肉和佐料;还有扔羊拐、翻旗子、挑签子。
 
对了,桌子还打过乒乓球,养过蚕,从盒子里的卵到蚕宝宝出世。每天放学摘桑叶,听蚕吃得沙沙响如细雨落下,白白胖胖吐出晶莹的丝线,把自己层层包裹,最终破茧而出。也有麻雀飞进窗台的,抓住后养在盒子里,总会被猫盯上。夏夜要去抓“露儿”,就是翅膀带着绿色荧光的,在路灯下抓,也养在窗台的瓶子里。童年的家应该很宽敞,才会一抓就是一把生机啊。
 
 
花是院子里几乎每家都会养的,有养在盆里放在屋外的,有直接在屋外地上栽种的。花是各家种的,但美和香是大家伙的。清早就是喇叭花,浅紫色、深紫色、粉色、黄色、红色、白色;向日葵,头会随着太阳转,夏季过完后还会有饱满的瓜子。虞美人,花瓣像乔其纱绉布料,带着白边,后来读到“云想衣裳花想容”,总错觉那个花就是虞美人。
 
玫瑰、蔷薇、大丽花、芍药、山茶,后来还有一株牡丹,这些属于花开富丽的;兰草、茉莉、栀子、海棠,属于暗送娇香的,张爱玲说“二恨海棠无香”,估计当年院子里的海棠夹在各种花中,我总认为海棠也是香的。至于黛玉所吟“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白海棠,当时院子里是没有的,有的都是粉色的。
 
会爬藤的是金银花和葡萄,搭个竹架子,从小苗苗长出长长的须,须子搭上架子,就一个劲地爬上去,再发出更多的须,横七竖八的搭成了篷子。金银花开满后,风一吹,仿佛撩起了白色的帷幔。而葡萄就结下一串串绿色的珠子,再慢慢由绿转紫,最危险是半绿半紫的时候,熊孩子总是心急。
 
金银花可以摘下泡水,茉莉花则被我们串成串,戴在脖子上做项链。《红楼梦》里有一个迎春在花架下用针穿茉莉花串的场景。栀子花是别在衣襟上的,黄果兰也这样。对我而言,栀子花和黄果兰是南方的象征。上周去无锡开庭,法庭的桌子上不知被谁遗落了一朵栀子,这只有江南的法庭能遇到了。那是江南人天然的香薰。
 
小时候感兴趣含羞草、指甲花。前者是用手指碰一下叶子就会合起来,展开后又碰一下。后者是据说花的汁液可以染指甲,于是摘下一些,捣碎了抹在指甲上,但发现与其它花汁的着色效果差不多,感觉书里说的都是夸张。
 
有一次妈妈种了一盆花,叶子像扁扁的仙人掌,只是没刺,然后叶片上长出花茎和花苞,花苞形状有些像莲花,开放后是艳粉色的,也有些形似莲花,只是比莲花显得修长些。妈妈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有一天爸爸拿回来一本新挂历,上面印的是花卉,突然在11月份看到我家那盆不知名的花了,下面写着“令箭荷花”。那时的挂历感觉挺有文化的,什么塞尚、梵高、莫奈、雷诺阿,什么向日葵、打破水壶的女孩、睡莲、草地上的晚餐,咱们小时候全在挂历上看过。
 
院子里的人家还养过昙花之类高雅的花。听说昙花要半夜开放而且昙花一现,孩子们乐得以此为由申请晚睡觉。结果玩牌、玩拐、捞酸菜吃,待到昙花快开时,都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我妈已把人家给的开过的昙花炖了肉汤,说是吃了补气。后来好像是初中课本里有一篇写昙花的课文,一看别人写的那么美,想到自己只是喝了肉汤,就觉得我妈没文化。那篇课文的考点总是“秉烛夜游”,至今也就记住了“秉烛夜游”这个词。
 
夏季太阳落山暑热未退之时,人们在地上泼过水,就把凉板、凉席和凉椅摆出来了。葡萄藤下、金银花旁,聊着天、听着故事、摇着扇子,慢慢睡着了。梦里,飘过一阵花香。
 
 
在我难得一次的提笔中,一定要写邻居家那两只猫,因为想起家我竟然总第一个想起它们。第一只是只白色的母猫,但在尾巴尖和肚子下有黑色,它温柔胆小,我叫它“白母母”(小孩子起名意思很直白)。
 
白母母跟人不是很亲近,你把它抱在腿上它会很快跳下来,你抱它在怀里它也总要很快就挣脱。晚上它好像很少在家里睡觉,白天它总喜欢自己安静地趴着。我每次放学回家去找它,它总在门口的一个石碓上趴着。我就摸它的头,叫它白母母,跟它说话,跟它背书,也不记得是不是还说了些秘密。它半眯着眼睛被摸着、听着,等我揉得差不多了,它就走了。
 
后来白母母怀小猫了,又生了小猫。再过了一阵,我见到了一只小猫却没见到白母母。邻居说白母母死了,这只小猫是它生的,但其它小猫去哪里了邻居没说。估计小猫的爸爸是只常见的麻猫,小猫大部分遗传了爸爸,身上都是麻花色,唯有四只小脚是白色的,于是就被我叫成“白网鞋”。
 
白网鞋跟我很亲,每天晚上写作业时白网鞋都来我腿上睡觉,暖暖的软软的一团,安安心心地蜷着、睡着,有时翻个身有时调个头。四川的冬天晚上湿冷,它小小的体温、跳动的心脏和呼出的气息,至今想起都很暖和也很依恋。当五年前家里开始养狗时,我抚摸这只小狗,再次感受到那种毛绒绒的温度,竟湿了眼眶。
 
吃饭时白网鞋也是要来的。它没有了妈妈,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养它,于是肉拌米饭、鱼拌米饭、包子、花卷、糖糕,我觉得好吃的都会喂它。可我不知道,它还小,肠胃还很弱。有一次家里炖了猪蹄,我喂了它好几块肥肉,它吃得很香。但第二天它病了,还吐了,没有好起来,白网鞋死了。没有人跟我说它为什么死,可我知道,是我的原因。
 
 
大杂院里的人没有秘密,夫妻吵架、孩子挨揍、婆媳纷争、婚丧嫁娶,都“历历在目”。好像更小的时候就直接在院子里摆上大木盆洗澡,“一览无余”。
 
我家邻居是张阿姨,她家条件在当时属于不错的。她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尤其长得漂亮,夏天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系着时尚的腰带。可是有一天有个说是精神上有问题的小伙子喜欢上了大姐,每天都要来张阿姨家门口,说要见大姐要娶大姐,叔叔阿姨就骂他、打他、赶他。可他天天来。
 
有一天他刚出现在大门口,我们就飞跑去告诉张阿姨。阿姨拿了把剪子出来,我以为阿姨要扎那人。结果,阿姨把那小伙子的衣服给剪了,剪成一条一条的。第二天,小伙子换了件深红的运动衣(现在想起来还不土)又来了。这次还带上了洗漱用具,说他妈妈说干脆就过来住吧。我忘了后来怎么处置他的了,反正闹了好久终于不来了。
 
院子里最热闹的是结婚,各家送上礼物,一般是水壶、茶盘、杯子、锅、床单、被面。到仪式那天,拼上几张桌子,摆上花生、瓜子、糖果、茶水,糖果中比较高级的是大虾酥,再高级的有大白兔。那时候的大白兔奶香浓郁,据说六颗大白兔能冲化成一杯牛奶,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大白兔奶糖却没奶味了,不知是牛退化了还是人退化了。
 
全院的人围坐在一起,新郎新娘需介绍恋爱经过,需喝交杯酒,需要咬一个被线吊着的苹果或者糖果。他们一咬,那个牵线的人就提一下线让他们错过。他们咬到了彼此,大人们就开心地笑,说这个环节结束了。我就很纳闷:这不是让他们咬苹果或糖果吗,可还没有咬到怎么就结束了?
 
后来,院子里有人家买得起电视机了。那时一周只休息周日一天,一般周六晚上有电视连续剧。于是,周六晚上的电视机成了公用的,孩子和大人都围坐在十四英寸的屏幕前。虽然要时不时地摆弄天线,虽然仍不断地有雪花,但仍然看完了《加里森敢死队》、《敌营十八年》、《排球女将》、《女奴》、《铁臂阿童木》、《森林大帝》。有一些可能是在市委机关的电视放映室里看的,记不清楚了。但记得到87版《红楼梦》时,大家还围坐在院子里看过,那时已经有彩色电视机了。廖阿姨一个劲说,王熙凤演得太好了。
 
院子里我们有七个孩子玩的很好,来自于三家,还成立了个组织叫“红鹰队”。我家是我和我哥,魏叔叔家是二姐、三姐、四姐,陈阿姨家是王成、王军。二姐长得温柔漂亮,三姐唱歌好听,四姐会画画。她打上格子画山口百惠、三浦友和、高仓健、真由美,还为“红鹰队”画了一只飞翔的老鹰。
 
王成、王军家条件不太好。他们的爸爸很早去世了,妈妈受了刺激,人们说她精神有些不正常,但据说她以前很能干。她泡的酸菜很好吃,屋子里挂着三幅纱窗上绣的毛泽东、马克思、列宁,据说都是她绣的。大人们说他家大哥不学好,在社会上混,于是父母总不太高兴我和哥哥与他家来往。
 
七个人中二姐老大,三姐老二,王成老三,我哥老四,四姐老五,我第六,王军最小。我家杂志多,《大众电影》、《小说月报》、《人民画报》、《故事会》,我就借给他们。跟着喜欢电影的三姐四姐,我也认识了龚雪、姜黎黎、刘晓庆、陈冲。对了,还有演《苔丝》的金斯基。
 
前段时间听讲解《德伯家的苔丝》,讲解者提到几版苔丝的扮演者,说仍觉得金斯基形象最好。我也记得当时金斯基的照片是在那期《大众电影》的封底,眼珠近似黑色又透点蓝,脸上略有雀斑,最美的是嘴唇,野性、性感(当时虽不知什么叫性感,但听她们说性感,觉得这种感觉就是性感)。剧照里有一张是男人把一颗草莓递到她的嘴边。
 
他们有时候还很神秘地说到什么毛、周、林的秘史,说一句藏一句的,很神秘,我也听不懂。我们每周要去市委办公楼后面的小山上聚一次,要么烧点顺来的花生,要么趴在墙上看街上的行人是否有长得乖的或者帅的,要么激动地谈论少林寺再练两下,要么不着边际地瞎聊。
 
有一次王成说他哥哥带了个女朋友回来,然后又说我们这种家庭,谁能看得上啊,我听得懵懵懂懂的。我们还总不忘组织的誓言,好多遍地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啊,一辈子都是老大到老七。于是,我忘了什么时候分开的,好像很自然就散了,连告别都没有。
 
若干年后,四姐说王军在理发店给人洗头,我们就去了。当时发廊刚兴,王军给我们洗了头,说他想开个理发店。到现在,我只有四姐的电话,还五年都没有打过了,不知道换号没有。
 
离开
 
有一年,院子里开始堆了很多沙子和砖头,并逐渐搭起了铁架子,说是要盖楼房了。不知道楼房什么样子,但修到一半的房子成了藏猫猫的好去处。虽然大人们三令五申不许去,但晚上大人不在时,就约着钻进去,有隔板、有梯子、既空荡又曲折,有种因陌生而产生的神秘感。有一天,听见妈妈在跟爸爸争吵。妈妈说这次分房乌得很,现在想来就是指“黑得很”、不公平。虽然不知道分房指什么,但隐约觉得可能跟那个正在盖的房子相关。
 
最终,我家还是分到了楼房。虽然是顶层夏天会热,但爸爸妈妈很满足。我们搬上了楼,我有了间改造后隔出的小屋,总幻想要把那个印着小动物的棉布窗帘,换成风吹过来就会飘起来的纱质窗帘,最好是淡黄色的。院子里一些邻居也搬上了楼房,留下的一些有的陆续搬到其他地方。后来院子里又盖了一栋楼房,院子就彻底没了。
 
仿佛听到《请回答1988》中的歌曲《双门洞》:
 
今天遗忘了许久的
老朋友来了电话
说明天就要远行
约我在小时候一起玩耍的
那条小巷子见面
说明天就要远行
坐上颠簸的电车
去寻找的那条小路
我们遗忘了多少事情
这样地活着呢
 
在小时候看起来宽敞的
狭窄胡同里
我亲爱的老朋友
欢喜地向我迎来
说要去见一见
小时候曾一起憧憬过的
那个美好世界
 
说明天就要远行
说某一天回来的时候
笑着重逢
说明天就要远行
坐上颠簸的电车
去寻找的那条小路
我们遗忘了多少事情
这样地活着呢
 
2018夏,
老万、黄艳和中学同学会长伍昕在天津。
黄艳笔下的时代,
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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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基层程序员。智商配置一般,主频较低,小内存患者。文化程度介于《知音》和《故事会》之间。偶尔写几个字,发在财新和微信公众号“老万故事会”(laowangushi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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