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我独自在伦敦的街头闲逛。
天上落下了细雨,从西雅图来的我对此习以为常,不觉得有打伞的必要,但三三两两的行人都加快了步伐,不复平日不紧不慢的模样。
在塔维斯多克方场的花园溜达了两圈后,我余兴未了,便拐上了Woburn Pl,准备去罗素方场消磨一个下午。
几步之后,路边餐馆的汉字标识吸引了我的注意:重庆。
我这才想起午饭时间已过,饥肠在向我的大脑抗议了。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此慰藉一下思乡的肠胃。
我推门而入,店内食客寥寥,一定是不在饭点的缘故。
堂倌招呼我道:“一位客人?随便坐。”
我四下望去,目光马上被角落里的一桌吸引。
那里坐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妇人、一位面容沧桑的老者,还有一位金发披肩的男子。
女子年近六旬,虽早已过了性感艳丽的年纪,却有一种古典高贵的华美,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位倾倒众生的美人。只见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摄人心魄,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入魂至深。一见之下,我便知她是位修为甚高的文艺圈内人士。
老者胡须满面,修剪得甚为整齐。他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好似看透了人世的苦难,又对苍生怀有无限的悲悯。
男子四十上下,戴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他怀抱一把吉他,轻捻慢拢地弹着,歌声从他的嘴里缓缓流出:
Imagine no possessions
I wonder if you can
No need for greed or hunger
A brotherhood of man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想象没有财产,
我想知道你是否能。
没有贪婪或饥饿,
人人以兄弟相称。
想象所有的人,
世界资源均分。
你或许会说我在说梦,
但我并非唯一的痴人。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加入我们,
世界和睦共存。
认出来了,他就是披头士乐队的传奇主唱约翰・列侬。难怪那副金丝眼镜看上去那么熟悉。
一曲终了,我快步上前:“列侬君,好肚油肚!我是您的忠实歌迷,西雅图来的老万。今日不期而遇,三生有幸!”
列侬放下吉他,接过我伸出的右手握了握,手指修长有力。“老万君,好肚油肚!我都走了四十多年了,没想到还是被认出来了。你可以叫我约翰。”
激动之中,我语无伦次:“叫一声约翰哥俺的好兄弟,可想死俺了!你走的那年我才九岁,现在都快空巢了。这些年俺学吉他可没少弹你的歌:昨天,你需要的只是爱,嘿朱德,让它去。”
列侬微微一笑:“我走时不过四十岁,所以论年纪还得称你‘万兄’。今日难得有缘,一同入座开怀畅谈可好?在座的都是英国艺术界的大牛。这位老先生乃是大文豪查尔斯・狄更斯先生。这位女士是才女作家,女性权益的先锋佛吉尼亚・伍尔夫。”
真是泼天的幸运砸中了我。
我转身对老者道:“狄总,啊不,狄翁大名如雷贯耳。您是讲故事的前辈,著作等身。俺也喜欢讲故事,还是文学女青年爱好者。为了接近女青年,追过您老人家的长篇巨制,像《老古玩店》、《雾都孤儿》、《远大前程》跟《双城记》。在俺心中,您就是大英帝国的金庸。相比席琳・迪翁,您才是正宗的狄翁。”
又转向女士:“伍老师,您的作品开创了意识流的先河,不瞒您说我的文风颠三倒四十三不靠也有您的遗风。如蒙不弃今日一定向各位多加请教。不知您们三位为何在此相聚?”
列侬说:“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组了个乐队叫披头士。离此地一箭之遥的总统酒店便是我们乐队长期下榻的所在。”
狄翁道:“在那街的对面路的那边有我的老房子,叫塔维斯多克豪斯。老朽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在那里写下了《荒凉山庄》、《小杜丽》,还有《艰难时事》和《双城记》。”
这一段贯口端的是纹丝不乱滴水不漏。
伍尔夫笑道:“我跟狄翁是邻居,转角那家塔维斯多克酒店,就是在我家旧址上盖的。”
“原来如此!我现今正住在塔维斯多克酒店,下周迁往总统酒店。如此看来,甚是有缘。店家,上我大四川的五粮液!今天我办招待,跟几位先贤一醉方休!”
说完,我从邻座拉过来一张椅子,加入三人。推杯换盏间,忘了年纪的差异和阴阳的相隔。
借着酒意,我大胆问:“各位,我爱好广泛未免朝三暮四,天资不足还得早九晚五,是以写作多年一直难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不知各位大拿对程序员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有何指教?”
列侬推了推眼镜:“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从来没有受过正规音乐教育,吉他是跟我妈学的,钢琴是自己瞎弹的。五线谱?那是认不得的。对了,我还有阅读困难症,搞不清楚单词的拼写。就这样,我不也干翻了摇滚乐半壁江山,从伦敦杀到纽约,哪个不服。英国的米克・贾格尔,美国的鲍勃・迪伦,你知道吧?我跟他们谈笑风生!你听我说,搞艺术从来不需要什么系统培训组织认证,干就对了!”
这番话讲得我热血沸腾,点头称是:“兄台所言极是!热搜头条,宁有种乎。从今以后,我也要掐住命运的咽喉,让它嗷嗷乱叫,泣不成声。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
伍尔夫女士说:“在你的时代程序员码字跟在我的时代妇女创作一样,都是边缘人群对命运的抗争。我的观点是,要写出好的作品,必须要有不用上班就衣食无忧的收入和属于自己能够上锁的房间。我很幸运,姑妈去世留给我每年 500 英镑的收入,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万人民币。这钱说不上多,但也足够让我生活独立,不用讨好任何人。而自己的房间就是我的创作空间,在这里,我是自己的主人,可以潜心创作不受打扰。”
我说:“明白了,这就是您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书中阐述的观点,我刚在微信读书读完这部大作。看来我离成功的作家中间还隔着一个‘不用上班’和‘能够上锁’。”
狄更斯自干了一杯五粮液,笑了:“我的经验不同。我小时候家境算不上殷实,小小年纪家父就欠债入狱,留下孤儿寡母生活无以为继。无奈之下,我十二岁就入工厂,每天十个小时给鞋油盒子贴标签。这种生活我是过够了。我开始写作就是为了挣钱。老天有眼,我在这方面小有天赋,加之勤奋,竟有一些作品因反映了社会的种种不公和或善或恶的人性大获成功,从此脱贫。你看,我没有姑妈的遗产,也一样走出了人生的困境。”
我默默地点头:“有理有理,凡杀不死你的都让你更强大。不成功的作家都是相似的,成功的作家各有各的不同。我再敬狄老一杯。”
酒足饭饱,三人起身离座。列侬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只是时辰已到,我等在阳间不便久留。就此别过,日后相逢,再把酒言欢。”
说完,三人化作一阵轻烟不见。只剩下我一人望着一桌残羹剩汁发呆,不知今日所见是智子幻影还是现实。
这时 iPhone 上弹出一条消息:您的好友 CD 新发了一篇对“重庆味道”的点评。
我点开一看,评论的内容是这样的:
这是最美好的酸菜鱼,
这是最糟糕的酸菜鱼;
这是麻辣的兔头,
这是五香的兔头;
这是五粮液的时代,
这是二锅头的时代;
这是豆腐的季节,
这是牛腩的季节;
这是蒜苗的春天,
这是鸭血的冬天;
我们饱食终日,
我们饥肠辘辘;
我们一口闷,
我们慢慢抿;
我们全都直奔天堂,
我们全都直坠地狱
- 简而言之,这家馆子跟其它的非常相像,
某些最喧嚣的网民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
说它好,是最高级的;
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好还是不好,
其实全看和你一起吃饭的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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