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连载小说全部创意、文字由老万手工完成，全部插图由老万用 Midjourney AI 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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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感恩节后再一个月就是圣诞节，紧接着又是新年。这三大节日连在一起，成了美国最热闹的节日季，相当于中国的过大年。忙乎了一年的西雅图人在这时候开启了放假模式，平日把钱包捂得再紧的手也松开了。从在家得宝（Home Depot）门口趴活的老墨，到西市首富比尔・盖茨，都纷纷在家门口挂上了各式彩灯，一到夜里就争奇斗艳。西雅图纬度高，冬天黑得早，老刘下班正赶上华灯初上，沿途的商铺和住户都在用流光溢彩提醒老刘：过节了，过节了。

周遭越是欢乐，老刘越不开心。不为别的，只因近来没一件事顺心。母亲肝癌手术后开始化疗，自己远隔重洋无法陪伴；谈了三个多月的女朋友在贵阳，只能电话和 QQ 联系；好心为组里重构了系统，却得了老板丹尼尔的一顿数落窝了一肚子火。

夜里睡不着觉时，老刘就打开相册看女友林依的照片。先按时间排序，又按地点分类，再按服装，然后随机抽样，各种算法都用上了。几天下来，四十几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一百多遍，老刘已经记下了这些图像，闭上眼随便说个编号，就能在脑子里调出图片：15 号，是林依穿白色连衣裙打伞坐在黔灵湖的游船上；26 号，是老刘在东山寺门口搂着一身红衣的林依的肩；不一而足。

一边在脑子里过图，老刘一边想，想第一次见面林依在自己手臂上的悄悄一按，想贵阳街头林依第一次把头靠在自己肩上，想黔灵山竹林里两人初吻，想回国探母时和林依久别重逢的拥抱。这一想更睡不着了。若是身边有个亲人，老刘还可以倾述，换得一点安慰，可老刘在美国举目无亲，西雅图到贵阳中间隔了一个太平洋，从这头望不到那头。老刘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望洋兴叹。这时再看遍街的繁华，老刘只觉得格格不入，自己好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什么幸福，什么温暖，都是南柯一梦。

感恩节后第二周，老刘拼了两天不睡觉完成了组里的系统重构。事情是做完了，人也透支了。公司倒是允许每年十天病假，但老刘刚请了不带薪的三个星期休假，不好意思再请，所以接下来还是坚持上班。他想：再挺两天就到周末了，周末有大把的时间睡觉。

没想到星期五吃过午饭，就收到丹尼尔的一封邮件。老刘从师兄老兰那儿学了一招，在 Outlook 里设了自动规则把老板的信分拣到两个邮件夹：要是内容有丹尼尔的口头禅 Woo-hoo，就归类为“好消息”，否则就是“坏消息”。这规则虽简单粗暴，却屡试不爽。老刘一看，这次的信在坏消息的夹子里，赶紧打开。

邮件的主题是“成功和比萨饼”，内容如下：

玛丽莎是丹尼尔的老板约翰・卡特的行政助理。

这时老刘听到同办公室的卢卡的大嗓门：“操他娘的资本家！”

这定是在骂丹尼尔了。卢卡是罗马尼亚人，平日以资产阶级掘墓人自居。他大大咧咧惯了，不在乎发牢骚被人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以卢卡进公司两年半了还是最初级的程序员。老刘想：丹尼尔不过是给资本家打工的，还算不上资本家吧。但不管怎么说，丹尼尔作为大家的老板，起码是跟资本家盖一床被子的，卢卡的说法也不十分离谱。

卢卡说：

“立强，你知道我们这些全职员工是没有加班费的，公司也不能强行要求我们加班。可他娘的丹尼尔搞这架势，谁好意思不来？哦，‘来不了请提前发邮件通知玛丽莎’，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得不说，卢卡尖着嗓子学丹尼尔说话颇为惟妙惟肖。又说：

“老板无能，累死三军。你知道的，软件项目的开发期从来不可能计划得正好，不管你留多少余量，做的时候会冒出千奇百怪意想不到的事情，最后总会时间不够用。他自己拍脑袋订个计划，又到约翰面前打包票，根本不管计划可不可行。现在倒好，时间不够了就从我们身上榨取。”

老刘想起来 NB 面试的时候，招聘官凯斯琳跟他炫耀公司实行弹性工作制，上下班时间自己定，不打卡。现在明白了，所谓弹性，只能往多了弹，不能往少了弹，就像橡皮筋只能拉长，没见过谁能把它挤短的。所以，正确的解读是：我们公司没有加班费。看来自己在职场上还是太嫩了，一不小心就着了资本家的话术。

老刘：

“那你打算怎么办？”

卢卡：

“怎么办？老子现在就找下家。等找到了，一脚把丹尼尔蹬了，让他哭爹喊娘去。等着瞧吧，那时候他追在我屁股后面求爷爷，我也只当他是个屁。”

老刘想：卢卡在公司时间长了，换个组倒也名正言顺。自己可是刚进公司，总不能一加班就换组吧。倒不是能不能找着下家的问题，而是人家会怀疑自己的人品，所以这条路就不考虑了。

老刘：

“丹尼尔这样诱导大伙儿加班，约翰知道吗？”

卢卡：

“当然！玛丽莎又不归丹尼尔领导，他能使唤动玛丽莎，说明早就跟约翰通过气了。”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卢卡意犹未尽：

“这破披萨饼我就算吃一整张也不过8块5。一天就给8块5，小时工也没有这么便宜的。”

牢骚归牢骚，没找好下家之前卢卡还是不得不对资本家低眉屈膝。星期六上午，大家都来办公室了，有测试员，有程序员，就是没有项目经理，因现在不是做需求分析的时候。卢卡也来了，又开始抱怨：

“项目经理就会动嘴皮子。我们公司是靠程序员干起来的，这么下去要被 MBA 干趴下了。有一天我当了 CEO，第一件事就是把全部项目经理都开掉。”

老刘想：依卢卡这情商，这辈子最多也就当个 CAO（首席道歉官）了。

到午饭的时候，玛丽莎订的五张比萨饼到了，八九个人一拥而上。老刘吃两片的工夫，卢卡吃了五片。歇了歇，把裤带松了两个眼，卢卡又把大家剩下的四片吃了，扶着墙回到自己办公室。老刘见卢卡坐不下去，关切地问：

“卢卡，要不要我陪你下楼活动活动？”
 

卢卡打了个嗝：

“呃，没事。我不是欠这几片饼，把饼吃光就是要大家都知道丹尼尔抠门到家了，饼子都舍不得多买一张。”

～～～～

因老公李铁柱在孩子生病时坚持去赴饭局，老刘的高中同学冯丽萍生了一个星期的气心情才缓和。从前两口子也有过口角，小冯都忍了。这次因老李动了手，虽说就是推了一把，但有一次就会有二次，下次就不一定是推搡了。小冯气不过，不想让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所以老李向她各种示好小冯都视若不见，老李黔驴技穷快崩溃了。但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小冯跟老李早过了似海深的阶段。眼见母亲贺孃孃要从海南度假回来了，小冯不想让妈看见家里鸡毛蒜皮的糟心事，就把情绪慢慢收敛起来，早上吃了老李买的豆浆油条，算是接受了和解。老李这才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这一闹腾，就已经是12月初了。小冯想起闺蜜林依的准婆婆蔡大妈在化疗，眼见着女儿李窈的病也好了，便提着一堆补品去看蔡大妈，有蜂王浆，有太阳神，有西洋参，总之能想到的补品都置办了。

进了贵州省医院住院部蔡大妈的病房，见蔡大妈躺在床上闭着眼，输液架上挂着一包淡黄色的液体，老老刘和林依陪坐一旁。见小冯来了，老老刘忙起身迎过来：

“小冯，你怎么来了？”

小冯：

“刘叔叔，前几天家里有事，立强走的时候我都没来送他，这几天也没顾得上来看你们，实在是不好意思。一点点东西不成敬意，让孃孃补一哈。等你们回家了，我再从店子上送点孃孃爱吃的牛肉粉过来。化疗对身体损耗大，这段时间营养要跟上，不要让白血球降下来。”

这些知识小冯都是从林依那听来的。久病成良医，但凡活了二十年，谁身边没过重病的亲朋好友？久而久之，每个成年人都对治疗癌症的套路了然于胸。

老老刘：

“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你来看老蔡，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还让你破费。”

便推让起来：

“你们家窈窈还小，上学花钱的地方还在后头。年轻人开餐馆也不容易，立强也会往家里寄钱，真不该花你们的辛苦钱。”

小冯：

“晓得立强是孝顺儿，会给你们寄钱。但这是我们做晚辈的心意，叔叔你就不要跟我让了。要是老这样客气，我下次就不敢来了。”

老老刘才接了过去，忙不迭地道谢。

蔡大妈本来正闭上眼睛睡着，听人说话也醒了。见是小冯，便要起身。小冯忙过去把她按住：

“蔡孃孃你不要动，手上还插起输液管的。今天感觉如何嘛？”

蔡大妈：

“感觉还可以，没的啥子反应。就是不晓得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林依插话说：

“蔡孃孃不要急，治病都有个过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反正也退休了不急着上班，就安安心心养病吧。心态好，病很快就好了。”

蔡大妈叹了口气：

“唉，老了，不中用了，净拖累你们年轻人。”

小冯：

“蔡孃孃，不要这样子讲。人吃五谷生百病，哪个没住过院？立强小时候你们也没少费心。我还记得高一那次他急性阑尾炎住院，还不是你照顾他几个星期？这咋能说是拖累？”

几个人说着话，时间也过得快了，见小半瓶液体输完了，林依忙叫来护士给蔡大妈拔了针管。护士翻了翻本子，说：

“13床可以办出院了。”

林依就说：

“叔叔孃孃你们等一下，我去把账结了。”

小冯：

“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出了病房，下楼去交费处。过了拐角，估计蔡大妈他们听不见了，林依就说：

“姐，这几天没听你说李哥的事儿了。你们两个又好了？”

小冯：

“不好又能咋样？老夫老妻了。我总不能把他一棍子打死。打死了还要我收尸。”

林依：

“这回李哥该长教训了，姐你干得好。你退一尺，人家只会进一丈。往后啊，有啥子问题需要支持的，妹子随叫随到，保证让李哥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小冯：

“晓得了，下届全国妇联主席非你莫属。不说我了，你跟老刘咋样了？”

林依：

“也就那样。这太平洋隔着，我也游不过去，他也漂不过来。我在想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小冯就说：

“妹子，你们两个长期分着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快跟他结婚，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吵吵闹闹也好过一个人独守空闺。”

林依：

“那我不干。要是一见面就烦，又何苦为难自己。还不如一拍两散，各自放对方一条生路。”

小冯愣了一下。

～～～～

转眼过了阳历新年，蔡大妈也做了第二期化疗。跟第一次比，这次有了一些反应：腹痛，吃饭反胃，白血球也从正常值 4000 以上降到了 2100，刘医生赶紧给蔡大妈注射了升白血球的针剂，又嘱咐多吃高蛋白、高维生素、高热量的食物。老老刘和林依变着花样给蔡大妈做吃的，可她每顿吃两口就放下勺子，说吃不下。大家心里着急，却没啥好办法。这情况也不能给老刘明说，只告诉他蔡大妈正配合治疗，白血球也在回升。

1月21号是大年三十，林依在爸妈家跟父母和上大学回来的弟弟团年。六点刚过，林依就说：

“爸妈，立强家就他爸妈两个，冷冷清清的。我过去陪陪他们。你们跟弟弟接着吃，不要管我。”

就打车去了蔡大妈家。

老刘是独子，自打去了美国，家里就没了人气。加上蔡大妈的病，家里更没了过年的气氛。好在林依提前给他们置办了一些年货，自家做的芝麻汤圆也送了一些，冰箱才充实起来。林依进门，见老老刘正给蔡大妈熬鸡汤，也没准备其它热菜，就说：叔叔等我来。下厨房不到一个小时端上来六个菜：香肠切片、蒜苗腊肉、尖椒牛肉、水豆豉炒白菜苔、清炒羊角菜、萝卜丸子汤。过年讲究年年有余，林依又做了两条鱼：一盆酸汤鱼、一盘炸带鱼。蔡大妈不住地夸：这孩子又好看又能干，心眼还好，真是百里挑一的金凤凰。

八点多，三个人正说笑着吃年夜饭，老刘从美国打电话过来拜年。蔡大妈说：

“强儿啊，我这好多好吃的。小林真不错，想得太周到了。我们家真是有福气啊。你那边有年夜饭吗？”

老刘住的地方离华人超市太远，附近唯一一个卖亚洲食品的是日本超市 Uwajimaya，老刘嫌那里东西太贵，基本上不去。听妈一问，老刘才想起自己没有置办年货，便说：

“妈，我这边有汤圆饺子、卤牛肉、麻辣香肠、腊肉、烧鸭子、口水鸡、熏鱼，年夜饭根本吃不完。”

把能想到的大菜都说了一遍。蔡大妈这才放了心：

“强儿啊，过年这几天匀着些吃，也不要一顿吃太多不好消化。”

她不知老刘说的“这边”是指西雅图的超市，不是老刘家里，他说的年夜饭其实是八宝粥罐头，也就是粘液饭。

蔡大妈又说：

“儿啊，你那边太冷清了，啥时候你跟小林成了亲，妈才放心。”

又说：

“从小到大，妈都是守着你，现在你飞走了，妈一想起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你记不记得四岁的时候第一天上幼儿园，妈把你送去，狠心扭头走了，下午接你的时候听老师说你哭了两个小时要妈，哪个都劝不住。你晓得妈心里好难过吗？唉，那时候是你舍不得妈，现在是妈舍不得你。”

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老刘听着不对，忙说：

“妈，今天过年了，该高兴啊。你看小林不是陪着你吗？就跟我在是一样的。”

又说了一会儿，蔡大妈情绪平复了，换林依跟老刘讲话。蔡大妈说：“我跟你叔叔去里屋歇一会儿，你跟立强慢慢讲。”就和老老刘进了卧室，把门关上，又打开卧室的小电视，好让林依放心跟老刘说悄悄话。

电话那头传来老刘的声音：

“依依啊，又快两个月没见面了。好想回去见你。”

林依：

“晓得。乖宝，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健健康康地回来。”

老刘：

“我好福气啊，碰上你了。”

林依：

“看你以后会不会没良心？你要是敢像老李对冯姐那样，看我不把你抽筋扒皮。”

虽是半开玩笑，老刘也吓了一跳：

“你晓得我从小热爱妇女，只会把你当宝贝捧上天。不像老李，打球打得把老婆也当成球了。”

林依：

“你现在咋学得油嘴滑舌，不像你了。”

老刘嘿嘿一笑：

“以前就是不熟悉。我在生人面前说话紧张，在熟人面前也可以放得开的。”

两人又拉拉杂杂说了20多分钟，林依说：

“今天就说这么多吧，叔叔孃孃要看春晚了。”

老刘小的时候，央视春晚是全国人民的头等大事。大家盼了一年就想看这一台晚会舒舒心，随便哪个明星在春晚上演个节目就能火一年。进入21世纪，一年到头新节目看不完，反倒是看节目的时间不够，春晚也就不稀罕了，但看春晚的习惯还是留下了，就像小孩扔纸飞机前先要哈一口气，谁也说不出道理，但谁都这么做。

蔡大妈爱说话，由此喜欢小品，尤其是蔡明的小品，除了好笑，还因为是她本家。一见蔡明上场，蔡大妈就全神贯注，拉起椅子往电视机前凑。蔡明今年演的小品是《婚礼》。蔡大妈看着笑着，突然想到不知自己等不等得到强儿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就笑不出来了。

这边老刘放下电话，一个人在那里发呆。西雅图还是早上六点多，天还没亮。老刘看不了春晚，也不知蔡大妈在想些啥。老刘想着女朋友和爹妈，跟蔡大妈在同一时间流下了一样的眼泪。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