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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蔡大妈、老老刘和小林把老刘送上回美国的航班，临行前执手相看泪眼自不待言。老刘回到毕业前住了三年的公寓，把在西雅图用不着的东西都送给了小汪老苏。能带的，NB 公司安排搬家公司替他打包了，开了四年的二手丰田花冠也会帮他运到西雅图。接下来，老刘跟导师约翰・内斯堡、师兄老古还有师弟马丁去凯撒比萨店吃散伙饭。吃完饭，内斯堡抢着买了单，说：

“立强，你到了工业界我就不能直接帮你了。有几句话希望对你有用：在职场上，提升自己的短板只能让你不被别人甩得太远，要脱颖而出还得靠你的长板。读博士学的那些东西是你的长板，别看在公司可能一时用不上，但长期看，有了适当的土壤种子就会发芽，没有努力是白费的。”

老刘的父亲老老刘是个没主意的人，大凡小事都是蔡大妈做主，所以老刘一直感觉生活中缺少一个父亲的角色。老刘到了美国之后，导师内斯堡是最接近父亲的一个人。想到这几年跟内斯堡师徒一场马上要就此别过，老刘鼻头有点发酸，说：

“谢谢你，约翰。这些年我从你那儿学到了不少。我还记得三年前打过退堂鼓，觉得自己不是读博这块料，你说的一段话让我改了主意。你说做研究就像玩拼图，一开始千头万绪，但只要肯花时间，最后总会拼好的。没有那次对话，我也不会有这一段人生经历。”

又想起跟老古在纽约大中心火车站吃毛豆好像就在昨天，下一次见老古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说：

“老古，我也感谢你。能找到这份工作多亏了你的指点。希望你教授做得开心，早日拿到终身教职。”

老古把老刘一把抱过：

“来筐，记住我跟你说过的，不管碰到多难的事，不要慌，你能行。以后有啥问题照样可以跟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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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刘离开贵阳已经一个星期了，三七二十一秋。老刘从歌词里的“人生短短几个秋”想到“红花当然配绿叶”。要是林依是那朵红玫瑰，自己会不会是那片绿叶？又从“爱江山更爱美人”想到“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又想：现在是工作与美人不可兼得。工作我所欲也，美人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工作而娶美人者也。

又想：不妥不妥，舍了工作，美人怕是也飞了。

老刘飞到西雅图，先去公司安排的临时公寓落脚。公司给的包裹虽有些弯酸人，但毕竟是大公司，该有的福利一样不少。临时公寓有共享的健身房和游泳池，老刘自己住两室一厅，包括厨房卫生间。公司还给老刘租了一辆汽车，在他的丰田运到之前可以代步。

老刘住进公寓，先用电话卡给蔡大妈报了平安，又给林依打电话。用 QQ 打字完全代替不了听到声音的感觉，看来今后这越洋电话的开支不会是一个小数目。这时候，依成了依依不舍的依，两人不觉说了一个小时。

入职培训周一早上 9 点开始，老刘睡不着，8:20 就到了。按公司给的指令，老刘到 17 号楼前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领了工牌，上面印着老刘的照片和几行字：

Net Biz
Liqiang Liu
41327

也就是说，老刘前面已经有过 4 万多员工了。从今天起，老刘就是 NB 这台巨无霸机器上 4 万多个零件中的一个，就是组织的人了。老刘把工牌别到腰带上，跟前台小姐来到培训会议厅。

会议厅的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的黑的黄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都来了。老刘数了数，有六十多人。要是 NB 公司每周招 60 人，一年就是 3000 人。老刘没想到经济萧条时期公司还能有这样的增长。

培训官入场，是个叫黛安娜的四十多岁的白人女子。黛安娜讲了公司的文化和规章，在老刘听来都是些“坦诚尊重，追求卓越”之类的废话，看来美国公司也搞思政。

之后上来一三十多岁的白人男子，自己介绍说叫戴维，给大家讲解公司的性骚扰政策。这哥们把培训变成了脱口秀，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比如，从前有个男经理，见女同事弯腰提鞋时胸罩后面的搭扣开了，便鬼使神差伸手去扣好，然后洋雷锋就结束了他的幸福生活。又说在公司只能讲两次黄段子，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开除。又提醒大家不要因怕浪费第一次免责讲黄段子的机会就去试讲。一屋子人都笑了。

培训完，时间还早，老刘便按公司发的地图去 38 号楼见老板丹尼尔・格雷曼。老刘的聘书上写着他老板会是个叫库马尔的老印，不知为何报到的时候又变成了格雷曼，项目也换了。老刘上了 3 楼，穿过一条长楼道，拐了两个弯，见一间办公室门上贴着丹尼尔的名字，门关着，从百叶窗看见一人正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老刘敲了两下门，那人说“请进”。老刘推门进去。电脑桌后的中年白人站起身，比老刘高了一个头：
 

“你一定是立强。”

老刘答道：

“对的。你就是丹尼尔吧？”

高个白人嘴角扬了一下：

“是的。你怎么样？今天培训还顺利吗？欢迎加入安装器团队。跟我来，我给大家介绍你。”

便带老刘出了门，顺着走廊挨个敲门，把老刘介绍给同事。大家都礼貌地和老刘握了手，说期望以后合作，老刘也一一回礼。一时之间，老刘记不住这许多名字，只注意到同事中除印度和美国人，还有中国人、俄国人、保加利亚人、罗马尼亚人，没想到有这么多社会主义阵营的兄弟姐妹。

丹尼尔又去敲下一间办公室的门：

“比尔？”

门开了，老刘一看，愣住了：

“怎么是你？”

那人却是老兰，老刘这才知道老兰有个英文名字叫比尔，也在安装器组。

老兰跟老刘握手，说：

“等你安顿好了，我过去找你聊聊。”

转完一圈，丹尼尔又说：

“立强，你先跟卢卡一个办公室。他负责带你上路。”

卢卡是罗马尼亚来的工程师，全名叫卢卡・彼得雷斯库。这名字让老刘想到《教父》电影里面老教父手下那个也叫卢卡的大块头杀手。NB 公司的卢卡跟电影里的有点小像，壮实，络腮胡子，声若洪钟，握手时力量十足。这一切给老刘一个印象：卢卡是可以信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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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在台式电脑上设置好账号和开发环境，又去问卢卡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卢卡说不急，明天再说。老刘一看才刚过 4 点，就去老兰办公室。老兰见老刘来了，关上显示器：

“走，我们出去边走边聊。”

两人就去走廊拐角的厨房，老兰冲了一杯红茶，老刘拿了一罐冰镇可乐。又下了楼，沿公司园区内的小路散步。面试和入职的时候匆忙，老刘这还是第一次好好看看公司。他想象和林依一起在园区散步的情形。正出神，听老兰说：

“力强，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把你分到 NB 全家桶的安装器小组？”

老刘收回思绪：

“是啊，本来去 NB messenger 还能跟我的专业对口，没想到让我来做打包。”

NB messenger 是 NB 公司正在开发的即时聊天软件的，功能相当于 QQ。

老兰：

“老刘，你别看咱公司大部分时候做事都是乌龟爬，但真折腾起来能比一群喝醉了酒的猴子还乱。”

老刘又想到了跟小林去黔灵山看完猴子后两人第一次接吻。老兰又说：

“即时通信是公司看好的下一个市场，但我们入场晚了。现在市面上已经有了好几家竞品，纽斯克急着要发布产品，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不是回了趟国吗，正好赶这节骨眼儿了。”

纽斯克是 NB 的总裁。老刘想起自己接聘书的时候，公司是希望他七月初报到的。因为要回国相亲，老刘提出延后到八月底，公司也同意了。原想这不过是把进程顺延几个星期而已，没想到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安排，这才知道公司的事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兰：

“这两个月出了不少事。纽斯克嫌以前 messenger 的老大洛伦兹尽开空头支票，把他踢了。新老板加德纳以前是做邮件系统的，他带了自己的一帮人过来，把洛伦兹那帮人大部分都赶走了。”

老刘想：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便问：
 

“赶走是什么意思？”

老兰：

“给他们两个月时间在公司内找工作。”

老刘：

“找不到呢？”

老兰：

“那就没办法，到社会上去找呗。”

老刘吸了一口凉气，原以为抱上了 NB 的大腿，工作就稳定了，绿卡也指日可待。没想到还能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你干得好好的，公司一样可以随时请你走人。这么说来，自己的身份还不是板上钉钉，自己以前还是太天真了。

又想：公司跟学校不一样，有它自己的规矩。大学里为什么没有一门“公司学”的课呢？

老兰又说：

“这次重组过后，你的职位就不存在了。还好我们组还有两个名额，我跟丹尼尔说我从大学时就了解你，你业务能力强。丹尼尔担心你缺乏工作经验，我说你读博的时候写过很多代码，而且学习能力超强，还挑出了高德纳《程序设计的艺术》中的两个错误。丹尼尔就给了你一个位子。”

老刘想：那都是面试完了之后自己跟老兰吃饭时瞎卖弄的，其实一个是标点错误，还有一个是拼写错误。便说：

“言过其实了。”

老兰：

“嗨，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谦虚了，管它是不是言过其实，先保住工作要紧。我跟你说，这时候你要是还讲啥有一说一，自然有那有一说十的主插到你前面。公司就那么多位置，这是个零和游戏，你留下来了他就得走，他留下来了走的就是你。”

老刘想起今天见面的那些新同事，个个看上去都和颜悦色，人畜无害。但照老兰的说法，一旦公司有了风吹草动，他们都可能会露出锋利的牙齿，想到这里便不寒而栗，说：

“关键时刻，师兄又救了我。”

老兰：

“自己人，应该的。为啥中国人在公司做不到高层，好位置都让印度人拿去了？他们会抱团啊。这是我最痛心的地方。所以，只要做得到，中国人的忙我一定帮。自己都不帮自己还能指望别人来帮我们吗？”

老刘想：这兰师兄还真是个有格局的人，不愧在大学里就有个外号叫兰公明。自己以后得多向他好好学学。老兰又说：

“安装器没啥技术含量，你可能会有些失望。但先别管那么多，好好干，给老板留个好的第一印象要紧。以后机会来了，公司才会想到给你。其实这个组也有它的好处，就是活没那么紧，你正好可以花时间熟悉一下公司的流程、文化、技术，打好了基础，以后换哪个组都用得着。”

老刘听了，觉得醍醐灌顶。

老兰又说：

“还有，在公司记得逢人只讲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别看大家都客客气气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没有谁是天生活雷锋。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要是挡了他人的道，人家也是会捅你刀子的。”

老刘忙着点头：

“师兄的经验分享太好了，我得掏小本本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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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老刘迫不及待给林依打电话，分享第一天上班的感受。老刘第一句话：

“依依，我想你了。”

林依的声音甜得恰到好处：

“宝宝我也想你。”

正题之前，老刘想先来段前戏，便问：

“依依你做啥呢？”

老刘的意思，先聊完了林依做了些啥，再讲自己做了些啥。林依：

”我不是在上班吗？”

老刘一想也是，便改口：

“我是说昨天晚上你做啥了？”

林依：

“跟我们办公室的小张看电影去了。”

老刘警惕起来：

“小张是哪个？哪部电影？”

林依：

“张美玲啊。女的。咋，你不放心了？”

老刘：

“嘿嘿，不是那个意思。”

林依：

“那是啥意思？”

老刘：

“我就是怕你吃亏。”

林依：

“那就是怕我跟其他人跑了嘛。立强我跟你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子疑神疑鬼的。当初跟你好，是觉得你有上进心，没得花花肠子，往后可以一起过日子。两个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互相信任。你要是信不过我，我看我们还是就算了。”

老刘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会引发这样的后果，忙说：

“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依：

“你最好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有活路要做，下次再讲。拜拜。”

做活路，就是干活的意思。这明摆着就是不想聊了。

老刘吓出了一身冷汗。挂了电话，想了想又给小冯去电话。小冯的小灵通没人接。犹豫再三，改成给李志健打电话：

“喂，老李吗？我是老刘。到了到了，都好都好。谢谢！你跟小冯还好吗？啊，是这样子的，你也晓得我跟小林在处对象。刚才给她打电话，听她的意思，好像说不谈就不谈了。你经验丰富，觉得我该咋子办？”

老李问清楚了情况，说：

“兄弟，前一阵跟你说找女朋友胆子要大，那只算是第一层入门基础。再往后要发展，你还要学点新知识。就好像降龙十八掌，你只学了第一掌亢龙有悔就去闯江湖，迟早要撞墙。”

老刘觉得脑子疼，说：

“老李，你好人做到底，把剩下的十七掌一起打包传授了吧！”

老李哈哈一笑：

“贪多嚼不烂。这样子，今天我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结合实际情况才能融化进血液里，落实到行动上，不然就是读死书，学了公式也运用不来。好比我店里头培训厨子，也不是说丢给他一本菜谱就行了，还不是要切菜烧汤一道一道工序做过来，三年才能出师。”

老刘想：三年，那黄花菜都凉了。

老李又说：

“我跟你讲，距离感也很重要。有时候你靠得太近，人家反而退了。女生都怕被控制，你要让林依觉得你在给她空间，不要让她觉得你老是在管她。逆反心理晓得不？你越是限制她，她越到外面闹得欢。这不就给其他人制造机会了吗？”

老刘觉得明白了：

“看来，有些事能做不用想，有些事能想不能说。”

老李：

“哈哈哈，你还真是个可造之才，怪不得是我们班的大学霸。没得事，兄弟，你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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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老刘回到办公室，卢卡还没到。NB 公司是弹性时间工作制，上下班不打卡，只要保证上午 10 点到下午 4 点的核心时间段在公司就可以了，你可以早来早退，也可以晚来晚退，反正分给你的活得干完。要是干不完，加班也是没有加班费的。

见卢卡还没来，老刘没其它事做，就去公司内网搜培训教程来看。

这 NB 全家桶的安装器是用 C++ 语言开发的。C++ 老刘在大二就学过了，那时候用的编译器还是找老兰借的，他认识老兰也是因为这个。后来读博士的时候做项目也用过一些 C++，只是具体开发工具有些不同。比如代码版本管理系统，老刘在学校用的是 cvs，NB 公司用的是 code depot。概念差不多，细节又有许多不同。老刘就开始学习 code depot 的用法。

过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卢卡来了。老刘说：

“早上好，卢卡。等你有空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下任务？”

卢卡：

“没问题。我给你准备好了三个臭虫，等会儿把链接发到你邮箱里。你先读一读我们组的编程规范，再去看看这些臭虫的描述，有什么不清楚的来问我。”

程序员说的臭虫，就是系统里面需要修正的错误。
 

老刘想：组里还有编程规范，看来还是重视代码质量的。

老刘做事追求完美。他喜欢数学，主要原因是很多公式漂亮，简单的像勾股定理，复杂一点的像正弦和角公式，它们的精妙之处都让老刘击节赞叹。所以，老刘写代码也极力做到像数学公式一样简洁优美，看到不顺眼的代码就难受，不管是不是他自己写的。

打开编程规范链接，是丹尼尔写的，有二三十条。老刘总结了一下，全是告诉大家怎么去给源代码排版的规定，比如左括号要放在哪一列，什么时候要加一个空行，变量名是全小写还是大小写混用。至于怎样才能写出优雅高效的代码，规范只字未提。

老刘也知道格式一致重要，但他想：风格不光是排版格式，难道公司就不关心代码的逻辑和优雅吗？便问卢卡：

“这么多人写代码，我们怎么保证质量，避免逻辑冲突？”

卢卡说：

“怎么会没有冲突，我们这儿天天打架。”

老刘：

“我们不写单元测试来减少冲突吗？”

卢卡：

“单元测试？没有的事。我们是软件开发工程师，测试有测试团队。我们要是把测试都写了，要他们干嘛？”

老刘这才知道 NB 公司开发跟测试是分开的，隐隐觉得这样反馈链太长不是个好办法，但想想昨天老兰说的逢人只说三分话，自己又初来乍到，便没有说下去。

老刘回到座位上，开始读卢卡分给他的三个臭虫。第一个是提示信息中的一处拼写错误，第二个是逻辑错误，会导致安装插件时偶尔漏掉最后一个。第三个难一点，是插件下载模块结构太臃肿要重构一下。老刘决定从第一个着手，可以借此熟悉代码的文件结构和提交流程。

老刘正干着，卢卡接了一个电话。没两句，传来“砰”的一响和卢卡的大嗓门：

“他妈的蠢蛋！”

老刘吓了一大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