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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一)

贵阳来的刘立强又叫老刘。大学毕业后,老刘听他妈蔡大妈的话到美国东部一所大学去读计算机博士。博士毕业前,老刘又听了导师约翰・内斯堡的话,打算找个大学教授的工作光宗耀祖。跟老刘同组的有一个印度来的博士后老古,全名布拉廷・古普塔。正好老古也要找教授的工作。老刘听老古说,没有西装面试的时候撑不起场子,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于是老刘便跟着老古一起去纽约定做西装。回来的时候,老刘在火车站买了两份日本寿司套餐,一份自己吃,一份请老古吃,算是还他带路的人情。套餐中有一盒带壳的煮毛豆。那老古虽然在找工作一事上见多识广,论起吃毛豆却不是老刘的对手。老刘吃毛豆的技术也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他知道哪一部分能吃,哪一部分不能吃。这知识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正确吃毛豆的前提条件。本来在求职的战场上,老刘只有睁着眼听老古掰活的份儿。看到老古连壳嚼毛豆,老刘才知道世上竟也有老古不知道而他老刘知道的事,便给老古讲解了吃毛豆的正确姿势。说完,老刘觉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了许多。

多年以来,都是老刘找别人拿主意,不是找他妈蔡大妈,就是找他的导师内斯堡,要不就是师兄老古。读大学时曾经有同学找老刘拿主意,后来见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只知道分析前提、已知条件和未知条件,运算半天输不出一个结论,后来也都不找他了。由是,除了做作业,给别人指点迷津的机会对老刘来说千载难逢,弥足珍贵。回到公寓,老刘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天是周末,他跟老苏和小汪打牌的日子,老刘便把他教老古吃毛豆要剥壳的事迹给老苏小汪一五一十说了,说的时候还加了几勺油,添了半瓶醋。小汪听了不以为然,但老苏是明白人,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

“老刘,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看出来关键时刻你还真能,给中国人民长脸了!”

老刘红了脸,搓起双手:

“哪里,哪里。今天这趟纽约,我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黔驴除了技穷也有高光时刻。从今以后,一定敝帚自珍,敝帚自珍。”

老苏:

“你不是黔驴,你是贵牛。”

~~~~

过了两个星期,西装店的意大利老板给老刘和老古打来电话,说他们的西装做好了。两人便又买了火车票去纽约。这次老刘有了经验,没带纽约地图,带了一页打印纸,上面是他提前在 Google 上找的领带打法。老刘出国前,遇到生活上不会的事先问他妈。蔡大妈没上过大学,脑子却活泛,又爱琢磨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大到李大爷的儿子去莫斯科留学娶了个媳妇是俄罗斯人高鼻大眼讲话打嘟噜,小到王三娘每次家里没盐了都上老刘家借却总不见还,大大小小的事都记得清楚。她给老刘出的主意,虽不一定是全局最优解,起码也是局部最优解,老刘也就乐享其成。到了美国,不能事事都问妈了,老刘学会了遇到不懂的事情先上网找攻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问人,这样倒也少了许多跟人打交道的麻烦。

老刘跟老古推开西装店的大门,矮个子卷头发的意大利老板马上迎过来:

“你好,朋友,再次见到你们真好。这边请。”

三人一起来到店铺靠里边的一排试衣间前。老古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两套西服,闪进一个试衣间不见了。老刘接过他人生第一套西服和领带,也钻进一间试衣间。他小心关好门,掏出打印好的领带攻略放在架子上,又把衬衣领子翻起来开始打领带。攻略写得很清楚,老刘按一二三四的步骤,只一次就成功了。不过两边带子长短不太匀称,领带结也鼓鼓囊囊的。老刘不太满意,重新打了一次,第二次就妥帖多了。老刘又套上深蓝色的新西装,对着镜子只一眼,脑子里便冒出来一句:吾与城北徐公孰美?

老古说得对,有没有西装,气质天壤之别。穿西装前,老刘一看就是个周末泡实验室读论文晚上泡方便面写论文的穷学生。穿上量身定做的西装,老刘看见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者,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投射出的都是自信和智慧。老刘挺直腰板,在镜子前转动身体,心里想这是他到美国后花得最值的三百美元。

等老刘穿着西装昂首走出试衣间,老古已经在外面等他了。老古一看见他,马上大呼小叫起来:

“刘教授!你看到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我想我把他丢了。”

~~~~

这边老刘的西装做好了,那边他发出去的求职信陆陆续续也有了回音。第一次找工作,老刘心里没底,联系了30多所学校。一开始老刘满怀期待,想着自己学业优秀,导师也是计算机网络领域响当当的大牛,这些学校看了他的简历还不得争先恐后地向他抛媚眼?谁知事情不像老刘想象的那么简单。往年经济好,计算机的博士生很多都在大公司拿了高薪的职位,不屑于去学校教书。但老刘博士毕业的时候,911恐怖袭击刚过没几年,不当不正赶上了美国经济萧条期,大公司的职位少得可怜,小公司很多都做不下去关门大吉了。博士生们纷纷发现教职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稳定。于是竟然大家都挤上了这一条小道。这可苦了老刘。他是本来就打算搞学术的,现在被迫要和很多立场不坚定从公司转教职的人竞争,老刘便为自己从心里感到不值。

老刘刚收到两所大学婉拒的时候,还不以为意,说事不过三,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结果,接下来的两个星期老刘又收到九所学校的拒信,便有些慌了。被两所学校拒绝的时候,老刘还可以说只有一两所学校不开眼。即便是第九所,也可以说成是几所学校。超过十所就成了两位数,老刘感觉压力大了。老刘还是那块金子,这些学校倒成了拾金不昧的活雷锋。照这样下去,剩下的20所学校里面还有识货的吗?给蔡大妈打电话的时候,老刘便有些沮丧。蔡大妈倒是沉得住气:

“强儿啊,不要慌。你找工作是难,可再难能难得过你爹当年找对象?你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托人介绍了五六个对象都没成。人家看不上他,太老实。但老实人自有他的福气。你看他不是最后找上你妈了吗?”

老刘:

“妈,你看上他哪一点了?”

蔡大妈:

“碰到你爹前,别人也给我介绍对象。我说一句那人能顺着往下说五句,生怕我以为他是个哑巴。我觉得他不像是跟我说得来,倒像是处处想压我一头。轮到你爹,我说啥他都一个字:行。事无大小都让我拿主意。”

又说:

“你说过日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免生闲气吗?”

又说:

“强儿啊,像你这样老实可靠的人,肯定会有好报的。急啥?”

又说:

“对了,我把你上次寄过来的穿西装的照片给王三娘看了,她逢人就夸我家风水好,祖上积了阴德,出了你这么个天才。又说她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到三岁就知道你会有大出息。还说她会看人,从来没看走眼。”

老刘想起小时候因为口齿不伶俐被王三娘屡次戏弄,哭笑不得。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剩下的20多所学校里面还真有三所给了老刘面试的机会。老刘想,事不过三,这三所学校里面总有一个会成功吧。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起码没有被剃光头。

出门迎战之前,老刘在系里先试讲自己的求职报告,主要内容是介绍自己的博士论文。开讲前,老古说:

“来筐,没啥好紧张的。以我的经验,没有人比你更懂你自己的博士课题。你就当台下坐的是一群驴子好了。”

老古念不好老刘的名字,把“立强”读成“来筐”。
 

第一所面试的大学在四个小时车程之内,老刘穿上新西装,开着自己的小破尼桑去了。到了学校,老刘先是拜见了系里面的几位教授,聊聊自己的课题,再做求职报告。老刘做报告时,教授们和一堆学生都坐在台下听,也给老刘打分。老刘按老古的建议,把听众当成毛驴,紧张度消除了许多。但毕竟是求职,心里未免有些七上八下。有几处讲着讲着,把前提和结论说反了。等到发现了,老刘也不好改口,于是硬着头皮往下讲。这时候发现台下的驴子们没有一头要起来踢他,老刘才知道自己讲得糊涂大家听得更糊涂。

老刘回到学校,导师约翰·内斯堡问他面试的情况,老刘如实说了,说感觉没有讲好,把听众都绕进去了。内斯堡便安慰他:

“立强,他们那几个学校的网络专业都不咋地,正等你去拯救。他们没听懂没关系,记住,你的目标不是把他们讲懂,是把他们讲服。正因为没听懂,他们才更觉得你厉害。要是听懂了,他们说不定反倒看不上你。我看你肯定行!”

老板这番道理,老刘听得稀里糊涂,似懂非懂,便想:

“还是老板厉害,听他的,我能行!”

~~~~

第二家面试的是堪萨斯州的一所大学,在一个叫曼哈顿的城市。老刘这才知道不光纽约有曼哈顿,堪萨斯也有曼哈顿。他在曼哈顿做的西装,这回要在曼哈顿派上用场了。

堪萨斯离老刘读书的地方甚远,那边学校给报销飞机票。老刘喜滋滋上了飞机,才发现这是他平生坐过的最小飞机,机舱过道两边分别只有一列座位。等坐进座位,老刘又发现风扇的出风口是吸尘器那样的一个圆筒,不由怀疑飞机也是用吸尘器改造的。起飞前,机长给大家在广播里打招呼:欢迎乘坐美国航空公司的 AA2769 航班。您可以随意选择靠窗或者靠走廊的座位。

周围的乘客一个个都笑了。

机长的幽默带给老刘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刚起飞不久,飞机就遇上了气流,一会儿被抛上去,一会儿猛地掉下来,比过山车还要刺激。老刘抓紧扶手,想压制一阵阵的反胃,头上的冷汗还是止不住地冒。老刘开始后悔不该为找工作冒这么大险,不会把命丢了吧?

三个小时后,小飞机总算平安降落在了曼哈顿机场,老刘的心也才落回肚里。那几个同机的乘客显然是本地人,下飞机后拉着行李熟门熟路地走掉了。老刘四下打量,发现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小机场,只有一个候机厅。过了下班时间,机场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没有保安,没有前台,没有清洁工,只剩下老刘一个人。天已经黑了,大厅里点着几盏半明不亮的灯,其中一盏日光灯老化了,像鬼火一样闪烁着,老刘心惊肉跳。他后悔不该前不久看了杰克·尼科森演的恐怖片《闪灵》,现在无人的机场让他想起和手持利斧的疯子一起被困在旅馆的一家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以老刘的经验,但凡机场总会有一堆出租车趴活,没想到这个机场外的公路旁空空如也,连一辆过路车都没有。那年月,手机还不是必需之物,老刘一个穷学生,从没想到要买一部手机。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刘才后悔自己大意了。他好像看到了第二天报纸上的报道:堪萨斯州曼哈顿机场发生一起命案,中国留学生刘立强遭遇劫匪,在搏斗中受伤,流血过多不治,凶手在逃,有知情者请联系警方。

老刘振作精神,对候机厅开始做地毯式搜索。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大门的一侧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旁边还有一本厚厚的电话黄页。老刘翻开黄页,找到了当地出租车公司的电话。打开钱包,还好有两个二毛五的钢镚,关键时刻这钢镚起大作用了。老刘颤抖着手把钢蹦塞进电话机,听筒传来嘟的长响。老刘拨通了出租车公司的电话。接线员是个女生,听口音是黑人。老刘的英语听力不是很好,浓重的黑人口音让他听起来有一些吃力,他的中式发音显然接线员听来也不轻松。好在意思表达清楚了:他在机场,需要出租车去旅店。接线员告诉他出租车二十分钟会到。

放下电话。老刘找了个椅子坐下等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透过窗户看见一辆黄色的出租车从远处驶来,在候机厅外靠边停下。

~~~~

有了头一次的经验。老刘觉得自己在堪萨斯讲得还不错,磕巴少了许多,前后颠倒的地方也基本上没了。讲台下,驴子们不时点头,全不似第一所大学那边众驴眼里尽是茫然。讲座过后,三个教授陪老刘吃晚饭。一个老教授,两个年轻教授,还有老刘,四个男人去了一家叫 The Bricks(砖头)的美式餐厅。老刘看了菜单,都是他不熟悉的单词,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当场查 Google 露了怯,何况当年还没有智能手机,不能随时上网。

其他人是熟客,很快点好了餐。终于,老刘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单词 steak,知是牛排的意思,便点了一份。跑堂的问:

“How do you like your steak?(你觉得你的牛排怎么样?)”

老刘一愣,心里想这是哪里的规矩,怎么一上来就问我吃得怎么样,我还没吃怎么知道?碍于面子,老刘不好意思当众反问,便说:

“我非常喜欢。”

没想到众人都笑了。跑堂的:

“你真会说笑话!Well done?(干得不错?)”

老刘搓着手:

“OK. OK.”

一会儿工夫,菜上齐了。美国人自由散漫惯了,习惯各点各的各吃各的,每个人开始进攻自己面前的一大盘子食物。老刘面前是一大块牛排,分量比老刘预估的大许多。老刘吃着肉,喝着红酒,几个教授没有跟他聊工作,倒是扯些不咸不淡的本地闲事,老刘才知道这教授的生活也可以多无聊。问到老刘的时候,老刘都一一答了。两个年轻教授话多,老教授话不多,但他看老刘的时候,眼里说不出的温柔。老刘感觉这事有了七八分,不觉把一大盘肉干完了。

等出租车把他带回旅店,老刘的酒也醒了。回过味来:难道自己下半辈子,就要困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就算自己能忍,那未来的刘太太能忍吗?

又上网查 Google,才知道自己今天点餐会错了意。跑堂的不是问他觉得牛排怎么样,而是问他牛排想要几分熟。不是问他干得怎么样,是问他是不是要全熟。老刘又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老刘坐着小飞机回到了自己的学校。飞机跟来的时候一样一路颠簸,老刘又出了一身冷汗。一趟面试,倒出了三身冷汗。

第三所面试的学校,在三小时车程之内,老刘兴冲冲地又开车去了,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那个埃及来的系主任见了老刘鼻孔朝天。看样子,他对这个教职的人选早已有了想法,老刘不过是一个走过场的陪衬。

又过了两个星期,堪萨斯那边跟老刘吃晚饭的老教授给老刘打来电话:

“刘博士,我很高兴告诉你我们系愿意聘请你为助理教授,年薪 46,000 美元。”

老刘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却不知为何心静如水。

那天夜里,老刘又坐上了小飞机。他打开飞机舷窗隔板,窗外是一片黑夜,远处有惨淡的月光照耀下的云层,像他小时候跟李二娃去挖蚯蚓时跑过的那片乱坟岗。正看着云,飞机开始上下颠簸。老刘双手攥起拳头。飞机晃得越来越厉害,老刘想喊却发不出声。他前后看看。发现机上的乘客一个个都长着驴头,正安详地吃着胡萝卜。有一头驴打着领带,还有一头驴戴着眼镜。有一头驴嚼着毛豆,却是老古。老古说:来筐,你的遗嘱写好了吗?这时候飞机猛地下沉,老刘的心一下子窜到嗓子眼。他发现自己躺在公寓的床上。知是一个梦,老刘却再也睡不着了。他摸了摸头,一头冷汗。

世上可悲的事,莫过于当成功得来的时候,却发现是一个鸡肋。不去吧,难道白白放弃了美国的教授身份?去吧,难道为了教授的名分就要忍受小飞机的颠簸?怕是找不到媳妇了。既然如此。这个教授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是老刘约好跟妈妈打电话的时间。老刘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蔡大妈。蔡大妈说:

“强儿,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咱们家出了一个教授,还是洋教授!”

老刘:

“妈你先别高兴了,我还没想好去不去呢。”

又说:

“我上次去面试,差点把命都丢了。”

又说:

“要是我呆在那里,恐怕会打一辈子光棍。”

又说:

“我们家的血脉就在这里断了吗?”

又说:

“不如还是去公司吧。大公司在大城市。有了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

最后说:

“妈,你到底是啥意见?”

蔡大妈沉默了好久,说:

“日子是自己过的,图的不就是个免生闲气。强儿啊,其它都是虚的,还是要你自己过得舒服,不能让自己别扭了。”

老刘:

“妈,那王三娘那边咋办?”

蔡大妈:

“她跟我屁相干!从来都是有借无还。”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亲妈懂自己。蔡大妈这番话让老刘心里踏实了许多。第二天,他告诉导师约翰・内斯堡,他感谢导师栽培的好意,但还是决定要去工业界闯一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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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基层程序员。智商配置一般,主频较低,小内存患者。文化程度介于《知音》和《故事会》之间。偶尔写几个字,发在财新和微信公众号“老万故事会”(laowangushi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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