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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最令我着迷的地方,就是高明的作者只需要几个简单的符号就可以在读者心中投射出生动的意象,让他们过往生活的某个场景在大脑里重生。当逝去的时光又再浮现,一度被遗忘的体验重新被唤醒,往事像电影一样历历在目。那种神秘的伤感,若隐若现的忧愁,对青春年少无可奈何的追忆,常让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音乐也是一样。一首熟悉的歌曲,前奏一响就能让我们回到过去,闻到那时候空气里桂花的香味,感受到恋人转身时吹在脸上的风,让人恍若隔世,感叹今夕何夕。


这就是我为什么热爱郁冬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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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成长的年代,没有MP3,没有MTV,没有油管,没有抖音。为了听一首歌,我们会定时坐在收音机前,期待主持人熟悉的声音带来惊喜。


获取的困难增加了歌曲的魅力。当一样东西容易得到,就不会被珍惜。念念不忘的都是遍寻不得的。我怀念那个守着收音机的年代。对精神食粮的疯狂渴望,让我们在电波的另一端寻找知音。每当主持人推荐了一首自己喜爱的歌曲,就好像是和一个朋友不谋而合。虽然他听不到我的声音,我仍喜欢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


中学的时候,隔壁城市自贡的人民广播电台每到星期天会有一个小时的听众点播歌曲节目。我会提前把家里的中波收音机搬到阳台的小桌子上,调好频率,一边写作业一边收听。在这里我听到的有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有青海青黄河黄更有那滔滔的金沙江,有我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还有外婆的澎湖湾。这些歌曲给我打开了一扇窗口,让小城少年的心躁动不安,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出无穷的幻想。未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


我下定决心,要远离家乡去闯荡。不负所愿,高考发挥不错,我考入了千里之外的一所高校,在安徽合肥南七里,坐火车要 46 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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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对明天的憧憬,我踏进了南七技校的校园。在这里,收音机仍然是我的好朋友。


为了学习英语,学校里几乎人手一台十波段短波收音机。我们用它收听美国之音的特别英语节目。所谓特别英语,就是讲得特别慢的英语,适合我们这些没见过外国人的中国人。


美国之音除了时事,还会介绍一些美国流行歌曲:先放一段音乐,再讲一段歌词。我在这里第一次听到雪儿(Cher)的《如果我能让时光倒流》(If I could turn back time):


If I could turn back time,

if I could find a way,

I'd take back those words that've hurt you,

you'd stay.

If I could reach the stars,

I'd give 'em all to you.

Then you'd love me, love me,

like you used to do.

If I could turn back time.


如果我能让时光倒流,

如果我能有办法做到,

我会收回那些伤害你的言语,

你会留下来。

如果我够得着星星,

我会把它们全部给你,

你就会爱我,爱我,

像从前一样。

如果我能让时光倒流。


我一边听,一边奋笔记下歌词。在没有互联网,没有引进大片的时代,我们通过保罗西蒙、卡伦卡彭特还有约翰丹佛来了解太平洋那端的世界,一个好像和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世界。


短波信号虽然传得远,却容易受到干扰。我的哥们,大学同学老廖讲过一个段子:一群美国人到非洲某国旅游,途径某土著部落,和酋长共进晚餐。推杯换盏之际,宾主相谈甚欢。那酋长说得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只是时不时会发出一些呼呲咳咔的怪声。美国客人倍感好奇,问:酋长您的英语说得这么好,是在美国生活过吗?酋长说:不,我都是听美国之音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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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我去了北京,在中国科学院附属研究生院开始三年的硕士学习。北京的物价比合肥差不多要高一倍,让我吃惊。那时候我靠每个月 300 来块钱的研究生津贴生活,捉襟见肘,好在学校还会时不时发几块力士香皂做为补贴。


一天,我在附近的铁建商场看到了一种数字调谐的调频收音机。在此之前我的收音机都是靠拧旋钮找台的,换一个台要调好一阵子,还不容易对准频率。这台收音机要 105 块钱。回去想了一天,咬牙拿下。


有了数调收音机,听音乐真是如虎添翼,因为北京的调频电台音乐节目实在是太丰富了。九十年代中期正是华语歌曲的黄金时代,大陆歌坛经过多年对欧美港台流行乐的学习,厚积薄发,集体在那个时期井喷了。我们这个年纪的歌迷,不会忘记当时有这么一群人,从校园里向我们走来,弹着吉他诉说着他们的心事,也撩动着同样青春年少的我们的心弦。


某个冬天的夜晚,我又调到北京音乐台,好像是陆林涛的节目。那天他介绍的是一位叫郁冬的创作歌手。他刚发行了一张八首歌的创作专辑《露天电影院》。


在此之前,我已经通过《校园民谣》1&2 两张合辑知道了郁冬。他在这两张开启大陆民谣时代的合辑中贡献了两首创作:他自己唱的《离开》和李晓东唱的《老屋》。在高晓松、金立、沈庆的众多金曲当中,他的作品并不突出。 但这次在电台听到的他的新作让我惊艳了。



先是主打的《露天电影院》。这首歌用不同的编曲方式在这张专辑中出现了两次。在前奏手风琴和吉他的铺垫下,郁冬开始用略带磁性的邻家男孩般的声音缓缓讲述着我小时候的故事。是的,他在唱自己的经历,我听到的是我的过去。


我家楼下的空地是一个电影院

在夏天的夜晚它不再出现

如今的孩子们已不懂得从前

那时候的人们陶醉过的世界

我长大时看着他们表演着爱情

当他们接吻的时候我感到伤心

在银幕的下面孩子们做着游戏

在电影的里面有人为她哭泣


郁冬每句唱三个小节,小提琴或钢琴补充完成第四个小节。人声和乐器,在这首歌里是完美互补,缺一不可的。编曲曹钧功不可没。


除了诗意的歌词,郁冬驾驭旋律的能力也在《露天电影院》中充分展现。这首歌的曲式是不常见的 AABBAABB :每个乐句都重复一遍再继续。一般人不会这么写,因为容易显得单调。郁冬偏这么写了,效果还很好。还有,大部分的歌是从一个小节的第一拍开始,小部分的从最后一拍开始(弱起小节)。而郁冬这首歌从第二拍的后半拍起,不合常规却不留痕迹。


我小时候也搬小板凳去看过露天电影。有的时候在银幕正面看,有的时候在反面。电影里出现打仗的场面时,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会在银幕下面去找子弹壳。在露天的电影院,我看过万宝全爷爷讲解的科学实验,听过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那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我和小朋友学着像阿米尔和古兰丹姆一样一问一答: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愿意。


那次北京音乐台的节目还放了郁冬的《时光流转》:


忘记了吹灭生日蜡烛时的祈求

相爱的人还没打招呼就溜走

那痴心不改的少年我再没遇见

灯红酒绿说笑着我们流泪的昨天


三拍子悠悠晃晃的节奏里,郁冬就这么一遍一遍地说着他的那些过往,那些通讯录上渐渐陌生的名字,那些多年以后无法接通的老电话。伤感在歌声中袭来,把我淹没。


后来我在西单音像大世界找到了郁冬这盘磁带。封面上,他用一只手遮住半边脸,不正对镜头,好像是在逃避,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梦里。这盘磁带成了我随身听里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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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出门办事。宽阔的大街望不到边,没有几个行人。和家乡比,北京的一切都是巨大的,让我感觉自己好渺小。穿过地下通道,耳机里是郁冬的歌声:


北京的冬天飘着白雪

这纷飞的季节让我无法拒绝

想你的冬天飘着白雪

丢失的从前让我无法拒绝


那时候我没有女朋友。像歌里唱的一样,我想着远方的城市里是否有个人和我一样,站在窗前幻想对方的世界。冬天的阳光是慵懒的。风吹在脸上,有一点疼。以后我每次听这首歌,就会想起那一天北京街头的风和那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后来我工作了,和同事组了乐队 LGTM。在乐队主唱离开我们去加州淘金之前,我们翻唱了《北京的冬天》。那次我们录的是老狼的版本,配器比郁冬的原版更丰富。前奏管乐吹出雄壮的进行曲,带一点悲壮的感觉,像我在北京街头大步前进。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我们乐队的最后一次合作。在那以后,我们各自回到生活的壳里,变成另一个人好让生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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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dio北京》是郁冬给潘劲东写的一首歌,收在东哥 1995 年的专辑《相约》:


音乐台里的歌声一遍又一遍

让我想起一张过去的老唱片

你到底想我不想,你爱我不爱

我曾经唱着这样的歌,等着你回來


一如既往喜欢郁冬的作品。这首歌因为提到了北京音乐台,对我来说尤为特别。因为,1994 年底的 Radio 北京,是我迷上郁冬歌曲的起点。


在这首歌之后,陆陆续续又听到郁冬为别人创作的歌曲。从叶蓓的《纯真年代》和《在劫难逃》,老狼的《昨天今天》和《虎口脱险》,到毛宁的《欧洲特快车》,每次都有金句直击人心,让我惊喜。但是他自己再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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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创作是需要天赋的,而郁冬是绝对的才子。他的歌曲常常视角独特,在旁人想不到的地方找出新意。高晓松说,当年他和金立、沈庆、郁冬一帮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玩“命题写歌”的游戏。有一次的题目是“雨伞”,大家交完作业一对答案,公认郁冬的作品最棒。他写的是雨伞遮住了一对恋人,他就想雨伞后的他们会怎么怎么样。


为什么会喜欢郁冬?他的歌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能够一下抓住我的心。我把郁冬推荐给一位喜爱音乐的师姐。她听了说:太抑郁了。也许真的是这样,抑郁的人不应该去听郁冬,因为他的歌可能会放大你的情绪。


然而,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悲剧这种艺术的存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伤感的歌曲?因为人在共情的过程中会获得对自己的治疗。我们会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我们会为罗密欧和朱丽叶洒下泪水,还会替至尊宝和紫霞仙子唏嘘不已。


在这些隐隐作痛之中,有一切美好的东西。之所以痛,是因为曾经的纯真年代,曾经的在劫难逃。我们愿意一次一次地体验这种情感,是因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没有放弃对诗意的追求,对美好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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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郁冬出了车祸,掉头时撞死了一位过马路的老太太。那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他本来就是一个脆弱的人,无法接受自己致人死亡的事实,从此退出了音乐圈。有人说在五道口看见他,穿着人字拖在小酒馆喝啤酒,神情颓唐。又听说他在中关村一家公司上班,不知道是不是过上了 996 的生活。他身边的年轻程序员,会不会知道这个萎靡的中年大叔不一般的过往。


好多年没有郁冬的消息了。他发表的第一首歌叫《离开》,冥冥之中好像预示了他的结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就像上个世纪的侠客,来过爱过,感动过。你看这些年还有那么多人记着他,还一直有人唱他的歌。这就够了。



但我还是盼望有一天他能回来,走出自己画地为牢的禁锢。我还想听他给我们带来新作。那一天,收音机里会放着忧郁的歌,北京的街头会吹着冰冷的风。红色的天空下,我想给他一个兄弟的拥抱,说:嘿!你回来了,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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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基层程序员。智商配置一般,主频较低,小内存患者。文化程度介于《知音》和《故事会》之间。偶尔写几个字,发在财新和微信公众号“老万故事会”(laowangushi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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