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三十多年前,我在内江六中读书。每个中学都有自己的传统。在我们那个年代,六中的一个传统是理科尖子生考中国科技大学,而北大清华在我们那里是无人问津的。今天大家可能无法理解,但是在八九十年代,科大因为少年班名声远播,加上规模小招得精,在很多地方分数线确实超过了清华北大。
 
六中对科大的推崇是有原因的。我们的副校长姓胡,教子有方,两个儿子成绩优异,恢复高考后不久就前后脚考上了科大。胡校长给孩子取名,大巧不工。因为校长夫人姓丁,胡校长就把夫人的姓嵌到孩子名字中,让大公子叫胡一丁,跟辽东大侠胡一刀不相伯仲。有了一丁的先例,二公子顺势就叫了胡二丁。从科大出来,两兄弟又都获得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一丁去了澳洲,二丁去了美国。有了校长公子代言,科大在我们的心目中自然是菩萨放屁非同凡响。
 
胡校长自己的名字也有意思,叫胡虚白。少时我只觉这个名字谐音好玩,后来才知道出处在《庄子·人间世》中的“虚室生白”:心无任何杂念,就会悟出“道”来,生出智慧。杜甫有诗:虚白高人静,喧卑俗累牵。人世间不免纷纷扰扰的俗累牵绊,而高人却可以坦荡无拘,找到内心的宁静。
 
胡校长说话声如洪钟,不用扩音器也可以传得很远,可称为斩钉截铁,也可以说是掷地有声。在一屋领导发言大家昏昏欲睡的情况下,胡校长一开口就可以醒瞌睡。从胡校长那里我听到了一句话:穷清华,富北大,不要命的上科大。校长解释:清华多平民子弟,老老实实学习为祖国健康工作;北大出达官贵人,负责指点江山推动潮流的就是他们;而科大高手云集,学风益盛,大家都暗自较劲,你追我赶,看天下谁是英雄。胡校长的话激起了我初中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决心要挑战一下地狱模式,看看是怎么样个不要命。
 
八十年代国门初开,出国留学还是非常稀奇的事情,多数出国机会都是公派,一来要有名额,二来要有领导赏识。像申请奖学金出国这种靠自己的努力改命,有人发钱请你去读书的好事更像是天方夜谭,小镇青年们只知有人弄成过,却不知道从何着手。做为先行者,一丁二丁摸索出的成功经验给后来的六中学子指明了一条金光大道。没有他们,我们不知又会多走多少弯路。
 
胡校长告诉我们,中国科技大学是全国唯一一所中科院直属大学。跟那些教育部办的大学不一样,科大是联系出国的好地方,那里有三分之一的本科生毕业后去了海外留学,大部分在美国。这个比例是全国高校中最高的。
 
那时候我对美国了解程度可怜。我知道美国有飞虎队帮助我们抗日,有星球大战绝地武士,有米老鼠唐老鸭,有迈克尔杰克逊,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对了,美国还有苹果公司。那时候我们中学最好的电脑就是一台苹果二。我幻想有一天能到苹果公司的总部参观。
 
除了这些零碎的印象,就是自己的幻想:从名字看,美国,美丽的国家。再看全名:美利坚,又美又利又坚。我们老祖宗真是厚道,这么好的名字白给了外人,管自己叫中国 - 中不溜的国家。总之,听起来除了腐朽没落的制度,美国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连那里的女监狱都是美女监狱。
 
不要笑我缺少见识。一来当时获取资讯的途径不畅,二来那时中美之间确实还有很大差距。不像现在,请很多年轻人出国他们都不愿意了。
 
高考前我有两个保送的机会:要么到四川大学任选专业吃麻辣烫啃兔脑壳,要么到西北工业大学五年半本硕连读吃泡馍啃大饼。我想既然想看美国,而中国科技大学是留美预备班,那一定要上科大。于是放弃了保送,到考场上拼搏一把,要和前几届的六中学长会合,到科大去吃二茬苦啃吉米多维奇。
 
高三那年学校抓得紧,要求大家每天晚上都到学校上自习,恨不得全封闭管理。所谓自习,不全是自己学,还有老师加料辅导。这时,胡校长告诉我:你晚上可以不用来了,因为你在这里学不到什么东西。老师晚上补课,是要照顾那些进度慢的学生。你既然已经懂了,在这里上自习就是浪费时间,不如自己在家里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咱不搞形式主义那一套!
 
有了校长的关照,班主任对我也就网开一面,特许我不用晚上去学校,为我节省了不少时间。不过这也让我错过了一些八卦的机会。比如说,我们班有一对志同道合的男女青年,每天上晚自习出双入对,公然早恋,路人甲皆知,唯老万不知。
 
因为胡校长和中国科技大学的渊源,每年高考季科大会给六中一张推荐表,意思是鼓励这个中学的优秀学生报考科大。有推荐表的,只要你上了科大的录取分数线,就保证会录取你。那一年的科大推荐表给了我。我全力以赴,没有给胡校长丢脸,顺利考取了我的第一志愿:科大计算机系。
我的高中毕业照。前排左五骑马舞姿者为胡校长。
 
拿到录取通知之后,母亲和我去胡校长家拜访,表示感谢。胡校长跟我聊了很久,详细解释了在科大学习生活的情况。我第一次听说了“托福”这个满是中国味儿的外来词儿,第一次知道申请出国需要到图书馆查学校的资料,还需要大学老师的推荐信,签证时要证明自己没有移民倾向。今天来看这些信息不值一提,随便一百度就触手可及,但是当时不要说互联网,就连固定电话都非常罕见。这些资讯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精神自由的大门,让我有了确切的努力方向。
 
在胡校长家,我看到了一丁二丁在异国山水之间的别致生活:悉尼歌剧院、大西洋赌城、迪士尼乐园、他们租住的小洋楼。在那之前我只见过筒子楼或者是直上直下的单元楼,六十平方米的单元房就是我对“住宿条件好”想象的极限。看到这种我们叫别墅的独栋房子,听丁老师说房后还有树林,林中松鼠出没,我觉得这简直就是童话世界。
 
在中国,我离松鼠最近的就是小饭馆里的松鼠鱼。有了对美国生活更直观的认识,我更坚定了去美国的愿望。我也想亲自去看松鼠。这一愿望终于在8年以后实现。那时我在 Y 大学的校园里面,每天上学放学经过的小树林里,每次看到松鼠跑过,我都会凝神屏气,目送小家伙远去,类似于“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感觉。
 
上大学之后,陆陆续续去看过胡校长几次。每次胡校长看到我都非常开心,侃侃而谈,点评时局,思维活跃程度和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完全不像一个老人。丁老师见到我也是笑逐颜开。她喜欢读书用功的孩子,大概是因为会让她联想到她的一丁二丁。我记得她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连叫乖娃娃的样子,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胡校长是代表官方的中学校长,应该跟政府口径保持一致。而他对时事政局却有自己鲜明独立的看法,并且大胆直言从不隐瞒,真是心中坦荡,应了他的名字。比如,在我们毕业的87+2年,中国有一场震惊世界的风波。今天的小朋友们可能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因为媒体对历史任意剪裁,好像《1984》里面的大洋国报纸。胡校长对我说起,那年事后,教育局组织各个学校的领导表态过关,回应如何评价这场“动乱”。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学生的行为是爱国的。听这样一位睿智的老者谈话,如坐春风。
 
九十年代初我家乡治安堪忧,黑社会火拼当街吸毒都是常事,还出了杀手去医院用微型冲锋枪打死在斗殴中受伤住院的对方帮派成员的案子。有一年暑假,我和母亲又去看望胡校长。刚从市中区坐上中巴,就上来一个混社会的青年。他挎着一个军用书包,凑到我前面两排的售票员小妹身边,突然从书包里摸出一把菜刀,威胁要砍小妹。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面对行凶现场,菜刀就在我前面不到一米的地方挥动。好在这个混混只是虚张声势,最后这把刀并没有砍下去。
 
那天见到胡校长,谈到社会风气的败坏和各种乱象,他痛心疾首,说我们这个时代人太浮躁了,失去了自己的本真。在他的心目中,人的追求应该是头顶的星空、科技的发展、文明的进步。这是他对自己孩子的要求,也是对我们这些学生的殷切希望。今天我老老实实凭自己的手艺吃饭,同时为提高人类的生活质量做一点点微薄的贡献。我不赚昧心的钱,不做昧心的事,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心里踏实。这一点要感谢胡校长的教诲。
 
最后一次见到胡校长是2007年。我找了一个回国出差的机会,在北京谷歌工作了两个月,顺便再回了趟老家。那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和父亲一起去拜访胡校长和丁老师。当时数码相机普及了,我们合了一张影。而前几次相聚都没有合影留下,甚为遗憾。
2007年在家乡相聚。左起为胡校长和丁老师。
 
人的一生就是一个长链,一环扣一环。最初几个环节的走向,可能影响了你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发展方向。如果没有胡校长的引导,我很可能会在四川的一所大学无忧无虑地过上四年,再找一个稳定的单位,上班挣钱养家,吃香喝辣。这样的生活,可能很舒适。但我觉得人生在世还是要追求一些自己通过努力才能达到的东西,不要动不动就躺平。虽然奋斗不是活着的目的,但是没有奋斗过的人生也是很乏味的。因为胡校长的推动,我走出了自己的舒适区,接触了很多高人,知道了什么是天外有天。为此我感激不尽。
 
昨天早上从吴卿乐师兄的朋友圈突然看到胡校长去世的消息。虽然知道胡校长年事已高,我还是悲从中来。胡校长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我人生最关键的几步是他为我把握了方向。写几个字,纪念一下对我关怀备至的胡虚白校长。
 
胡校长去世的消息在内江六中海外校友群发布后,大家纷纷怀念,感谢我们的老校长。他对人才有特别的关爱,不拘一格地去培养,真的是关心学生的好校长。所以,过了这么多年大家谈起他还是非常尊敬。
 
前几年有一部电影 Coco 是我们全家的最爱,孩子们都看哭了,我也看了两遍。电影里说一个人有两次死亡,第一次是他自然的死亡,第二次是他不再被人们记起,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因为胡校长对我们的影响,虽然他人已经走了,他的音容笑貌还在我们的眼前,他还会被我们不断记起,怀念。
 
丁老师一丁二丁兄节哀。
话题:



0

推荐

老万故事会

老万故事会

156篇文章 4小时前更新

老万,基层程序员。智商配置一般,主频较低,小内存患者。文化程度介于《知音》和《故事会》之间。偶尔写几个字,发在财新和微信公众号“老万故事会”(laowangushihui)。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