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日子,我穿上军衣,戴上军帽,把大院里的小朋友们分为两队。我这一队自然是好人,红军。没有领章帽徽的另一队,当然是国民党反动派。我把爸爸做的木头手枪一挥:“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小伙伴们跟我一起端着各式武器,向敌人冲去。有泥巴手枪,有棍子,有红缨枪。一边跑,一边嘴里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国民党们猖狂逃窜,四下躲避,把院子里搞得鸡飞狗跳。跑不快被我们追上的,就地正法,嘴里哇哇怪叫几声,躺下装死。但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是会有牺牲的。红军战士也会有被疯狂反扑的敌人打倒的时候。这时候我们就会给他开追悼会:王二小同志,为了革命的事业,勇敢的牺牲了!让我们继承他的遗志,奋勇前进,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我们些个小屁孩,对这些口号的意义虽然不甚了了,但不妨碍我们把它们喊得滚瓜烂熟。因为,这是那个年代我们能够接触到的文艺作品的唯一主题。有的时候,也会有大孩子搞怪,演一个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英雄的没文化的父亲,做报告时占尽听众的便宜:“同志们我的儿啊!(长歇一口气)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同志们狗日的!(又歇一口气)美帝国主义者亡我之心不死……”
我出生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刚进行了一半。等到我懂事了,基本上没有什么书可以看。我们最渴望的高档文艺娱乐,就是到沱江电影院(那时候叫东方红电影院)去看打仗的电影或者是内江市文工团的演出。我母亲虽然是搞技术的,但是热爱文艺,家里有自己手抄的一大本歌本。她认识文工团的一位女演员,这位女演员的儿子巍哥儿,正巧小学和我同班,有时会带我们去文工团大院玩,免费看彩排。如此算来我混文艺圈也有年头了。
看电影,一米以下儿童禁止入场。我的个头还不到一米,但这难不倒我。我戴上我的军帽,里面再塞上一朵大红花,这叫静态增高。然而离一米还有距离,这便需要动态增高。到了影院入口,验票的阿姨把我叫过去跟墙上的一米刻度比比高。我垫起脚,够高了。阿姨又看我脚下有没有作弊。这时我就把脚跟放下。阿姨抬头我又把脚跟踮起来。这样就通过了。
运气好的时候,会有露天电影看。开映前一个小时,就有人自带板凳去占座。露天电影好,因为两边都可以看。如果正面人太多,占不着座位,我们就跑到反面去。虽然电影里的人都成了左撇子,我们也不在意。放到打仗的时候,噼噼啪啪一阵响,几个小伙伴和我转到银幕下面去,在地上摸子弹壳,结果大失所望。《冰山上的来客》是在乡坝头看的露天电影。那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除了革命还反映爱情的电影,里面的歌曲由著名音乐家雷振邦作曲,节奏和调式极具新疆特色,非常优美。《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举国传唱,是我妈妈在家开演唱会的保留曲目。后来,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内江老乡刀郎又把这首歌唱红了一回。看了《冰山上的来客》,我就和小朋友演里面的爱情场面:阿米尔问“你愿意嫁给我吗?”古兰丹姆说“我愿意!”演完一遍,我不满足,还要反过来演一遍:古兰丹姆问“你愿意嫁给我吗?”阿米尔说“我愿意!”但小朋友不同意了,说只能女的嫁给男的,男的不能嫁给女的。听到这种说法,我内心是拒绝的。因为,老师一直教育我们男女是平等的。然而问过大人之后,才知道小朋友说的是对的。这给我的震撼,不低于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知道了女生没有小鸡鸡。
我们翻来覆去看的打仗电影,主要是三战一记:《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还有《渡江侦察记》(我们称为《肚脐眼侦察记》)。另外还有《红孩子》、《小兵张嘎》和前面提到的《闪闪的红星》。《红孩子》里面的歌我记得很清楚,是一首苏联歌填词的:“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一定是我们,答滴答滴答,答滴答滴答!”还有一首歌曲当时也非常流行,记不得是电影里面的,还是小朋友们自己编的: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后来发现这个就是《两只老虎》的调调。《平原游击队》里面有一首神曲更是无人不知,这就是《鬼子进村》:“松井的队伍,松垮,松垮!”
海淀银枪小霸王李天一同学的父亲李双江老师,当年唱《闪闪的红星》主题歌《红星照我去战斗》走红。李老师满怀深情地唱道:“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据说,李老师当年男女关系有问题,本来要被流放,但是领导喜欢这首歌,就赦免了李老师的流氓罪。可见李同学家学渊源。当然这是八卦,大家不要当真。真相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除了帽徽领章,我家还收藏了一大堆毛主席像章。家里有块丝绒布,妈妈就把像章一枚一枚别在上面,我经常会翻出来把玩。像章有大个儿的,有小个的;有五角星形的,有圆形的;还有的一个五角星,上面加一个长方形的小牌子,上面写着“毛主席万岁”。最高档的一个大像章,毛主席的头像后面是一个红太阳。白天,把这个像章照够了太阳光,放到阴暗的地方就会发出荧光,是我的装逼神器。因为我看见的毛像基本上都是和太阳联系在一起,在我幼小的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跟我们不一样,是住在太阳里的。
1976年的9月,一天在幼儿园里一个小朋友跑来,神秘地跟我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毛主席死了。我一听:这家伙太反动了!我当即义正言辞地向他指出,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住在太阳里,要活一万岁,他怎么会死呢!不等我向幼儿园老师举报这个现行反革命,老师们就把小朋友们都召集到一起,红着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说,同学们,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们。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战无不胜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毛主席,今天,因为为我们革命事业操劳过度,逝世了!(我在想:到底死了几个?)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做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开始默哀!我不知道默哀是什么意思,就东看西看,看别的小朋友在干啥。老师就说,大家都把头低下,不要说话,想一想旧社会的苦,想一想毛主席的恩情。哦,这就是“默哀”啊!那就是跟在幼儿园欺负了小朋友,被老师罚站不许说话差不多一个意思。
老毛走了,全国停止娱乐活动,而且各个单位都停止了生产去搞悼念活动。爸爸厂里的工人和干部们都在扎纸花做花圈。我也学会了:几张白纸叠在一起,反复折叠成瓦楞状,然后在中间剪一个小缺口,扎上线,再把它展平,把纸卷起来,就成了一朵小白花,还挺好玩的。爸爸给我带了一个黑色的袖套,用别针别在袖子上,说是哀悼的意思。又在我的胸口别了一朵小白花。我东看看西看看:往日里喜欢逗我说笑的叔叔阿姨都不理我了,他们都忙着做花圈,表情都很严肃。我觉得没有意思,就到厂子后面的小山上面去玩儿。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我回到爸爸的办公室。你的小白花呢?爸爸问我。小白花不是别在我胸口的吗?我低头一看,咋不知去哪了。一定是我在山上疯的时候跑丢了!爸爸非常生气,一把把我扯过去:你对毛主席是啥感情?毛主席都去世了,你还只晓得耍。我喊你耍,我喊你耍!一边责备,手上也不闲着,一下一下地打我的屁股。不就是丢了一朵花嘛,再做一朵不就行了,至于吗?我哇哇大哭,倒不一定是有多疼,就是觉得很委屈。这时候几个叔叔过来劝爸爸:孩子小不懂事。才把他拉住。后来,我想爸爸这么做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在那个年代,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盯着打小报告。如果当时他不表现得那么激愤的话,很可能就会被人报告上去,说他纵容孩子对伟大领袖不敬。那后果可就不轻了。
再过了一个月,“王张江姚”四人帮被叶剑英抓了起来。中央定性:文革十年浩劫他们四个是罪魁祸首。幼儿园与时俱进,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叫做炮打四人帮:老师用了四张大白纸,分别写上王、张、江、姚,挂在一根绳子上,拉到高处。小朋友们轮流用一个皮球去掷,砸中有奖,类似于后来人民公园里的套圈游戏。我平素缺乏运动基因,每次运动都是拖后腿,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勇,奋力一掷,不但正中江青,而且把整张纸从绳子上面打了下来,获得了特别嘉奖。